天成二十三年秋 夜里, 陆续传来三声更鸣声，然而此时周府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老爷，天色不早了, 您还是早些歇着吧！”将手中汤盅轻轻放下，林氏犹豫了一瞬, 到底还是走上前细声劝道。 “无事！”书案前, 已经年近四旬，蓄着长须的长生手执卷牍眉头微微锁起，闻言头也不抬道：“剩下的本也没多少, 你便先回吧！” 林氏扫了眼左手间整整齐齐摆着的两摞公文, 还有一旁零散着的一堆资料文件。心知这个“本没多少”必是虚话了。 只相公素来主意大的很, 尤其涉及公事，便是公婆来了也是不得用的。走出书房前，林氏复又抬头看了眼埋首在公文堆里, 眉头微锁的相公, 微微叹了口气。 旁人都道相公一届举人, 偏生借着侯爷舅舅这才能在这短短六年内从七品县令一路顺风顺水走到今日从六品知洲的位置。可谁晓得，相公这几年来又有几日是轻省着的。 若非有早先太医开的方子, 相公除了公务素来又极爱重身子，更兼侯府又时时送来些补身子物什, 怕是身子骨儿早早就给熬坏了。 “老爷您还是爱惜身子, 没得让爹娘操心才是！” 书房门被轻手轻脚的合上，发出微微咯吱声。直到黎明将至，长生这才从繁杂的公文中抬起头来，眼前明黄色的烛火微微闪动，忽明忽暗。 看着眼前已经凉下的补汤，长生睫毛微动, 他并非不明白家里担忧，只是官场之中，同进士尚还要被人戏称一句如夫人，何况他一届小小的举人。若不是舅舅革新的考核制度，如今的朝廷多有看□□绩，又有舅舅得力。他一个举人怕是要一辈子守在偏远小县里了此残生。 他从小就明白，聪明从来与他无关，同样的文章，舅舅三遍便能记得的他要十几二十几遍的去读。词令释义舅舅均是一点就通，而他听完后却是脑子一片混沌。便是同他一道听课的壮壮都比他强些。 公务也是，他一个中人之姿，倘若不能踏踏实实将步子踏稳，迟早是要狠狠摔去的。 “三堂叔！” “宁成来了，将这些收拾好，今早一并带到衙门里！”长生双目微阖，微凉的长指微微揉了揉头，随手指了指案前那堆混杂的书目资料。 “此次商道之事牵扯颇多，这些资料宁成务必小心收拾，莫要有遗漏之处。” “知道了，堂叔！”名唤宁成的男子微微颔首，显然已经习惯了如此，几步上前便将东西收了起来，末了又轻声道：“离上衙还有不少时候，您要不先小憩上一会儿！”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此番忙忙碌碌便是半年之久，好在总算没在他这里出了猜错，待长生好不容易松口气儿的时候，却被远方的一封书信打破了平静。 “长生啊，你爷爷咋会！前几日来信不还好好的嘛！咋就突然重病了呢！”周大郎嘴唇微颤，流着泪呆愣愣的看着自家儿子。他终归是个孝子。哪怕早年颇多埋怨，对这些年来跟着儿子在外，没能孝顺老人家，周大郎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的。 一旁的沈瑶也是流泪不止。 长生则是微微怔然，爷爷啊…… *** 一行人再次回到故地已是一月之久，哪怕两地离得并不算远，但长生身为一地父母官，哪怕家中危急，还是有许多程序不得不走。 还是那个熟悉的院子，此时的周老爷子满头白发，面色已有些许黑沉，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在看到长生的那一瞬间，一双沟壑满生的老眼却是亮的惊人，便是一旁殷切服侍的二孙子都再看不进眼里，至于周大郎两人，更是直接跳了过去。 “长……长生！” “祖父！”长生上前，将老人直直伸出的手慢慢扶下，放入身下的锦被中。只这一个动作，床上的周爷爷几乎便要落下泪来，目光殷切的看着眼前越发有威势的大孙子。 他老头子这有生之年，竟能有个当了大官儿的孙子，哪怕下了地底下脸上都有光的很。 老爷子仿佛一下子打了强心剂一般，直直拉着长生胳膊，正混沌不清的说些什么。而长生只偶尔点个头，应个一声，便能教老爷子欣喜若狂。 待听得曾孙子宁愉明年便要下场秋闱更是脸上褶子都要现出花儿来了。 床边的长福眼神微暗，一旁的王氏则暗自握紧了拳头，满头白发的周奶奶看着二孙子也是心疼不已。这些年来，许是因着情分，许是因着旁的什么，对待二老，长福却是用了十分心力的。 不说日日侍奉身旁，却也相差无几。 如今临到头来，竟是落得个这般结果吗？堂兄没回来之时，爷爷日日心心念念，哪怕大字不识，收到个家书都要自个儿第一时间拆开。跟旁的人提起的也只有外头这个当官了的大孙子。 而不是他这个一事无成的二孙子。 长福嘴角微嘲，若非早些时候记忆断不可能出错，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床上这位，竟是小时候一口一个乖孙儿，宁愿委屈了堂兄一家子也要向着他的爷爷。他只微微肚子不舒服，便宁愿放着昏迷不醒的堂兄也得守在他跟前儿的爷爷。 看着眼前一身素衣，眉目微垂的堂兄，长福有一瞬间真想大步上前，冲着床上之人放声大笑： “爷爷啊爷爷，你以为这时候端的满心慈爱就有用了吗？堂兄什么人，您难道到现在心里还没点子数吗？” “没见人家到了现在，连声爷爷都不愿叫吗？祖父祖父呵呵………”也就老爷子还在这里自欺欺人。 不提长福如今如何愤怒，老爷子到底精神短，哪怕再高兴，不过片刻却也已经沉沉睡去。 客厅内，周宁成正在收拾行李，见长生几人出来立马堆着笑便迎了上来。 “堂叔，堂兄还有老太太好！太叔公身子可是好了些！” 长生沉默着没有开口，机灵的宁成很快便知晓了什么，也就不再多言，只乖巧的收拾行李，偶尔同一旁的宁愉说些什么，感情倒是蛮不错的模样。 然而看着眼前这一幕，不光是二房一大家已，便是一旁的周奶奶心里都有些不大得劲儿。 这大孙子宁可提拔偏了不知多少地儿的族人，都不愿意提拔自家人。想想大孙子如今的地位，在瞧瞧二房如今的模样。这让几人心里如何好受的了。 “长生啊！你这一走这么久了，长福跟你那两个侄儿可是想的很，没那日不念叨你的！”说罢，周奶奶一把将两个曾孙儿往两人身前推了推。 别看周奶奶岁数大了，周家早年本就生活不错，这些年好东西得了也不少，手上还是有些个力气的。 长生只淡淡扫了眼眼前两个侄儿，微微点了点头，一旁的林氏知晓自家相公的意思，连忙将带来的礼物一一分了下去。 二房众人心有不足，但长生已然闭目养神，林氏素来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众人心有忌惮之下，到底没敢说些什么。一旁的王氏从方才起便试图同沈瑶搭话，只每次一到点儿上，便被林氏四两拨千斤一般挡了回去。 就在长生一行人本想下去安置之时，就见王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道： “大嫂，长生侄儿，千错万错都是我老婆子的错，是我心眼小欺负人，长福跟宁毅他们都无辜的呀，他们也是侄儿你亲弟弟，亲侄子！” “您可不能不管他们啊！” “大哥，您好歹看着咱们一家子照顾爹娘多年的份儿上。” 王氏一边哭一边使劲儿往脸上扇着巴掌，很快便被一旁丫鬟死死拦住。说实话，王氏这种手段这些年用的也不在少数了。只是从没有像如今这般狼狈过，这些年随着沈家崛起，后又是长生中举为官。当年这周家之事愈发令人津津乐道了起来。 怪就怪在当初王氏仗着有个身子健康的儿子，欺压大嫂丝毫没有收敛，闹得十里八村沸沸扬扬。到了如今，众人皆知两房关系不好，长生又远在外头当官儿。二房除了占占老两口银钱上的便宜之外，能沾上的威势却是没有多少。 当年长生在族中挑选随从之时，弄得那场大考核，众人明面儿上夸赞长生为人公允，背地里谁不笑上他们二房当年眼瞎瞧不得真老爷，倒让旁的族人得了便宜。 王氏依旧哭泣不止，面上沟壑四起，竟是比沈瑶还要显老一些。可见这些年哪怕周家条件逐渐好过了，对方过的反倒愈发差了起来。相公儿子都埋怨，埋怨她得罪了人，甚至儿媳妇儿都能跟她呛声，埋怨她耽搁了孙子前程。 可她当年为的是谁？为的还不是他们这一房吗？ 长生微微抬头，没看被丫鬟扶着哭闹不止的王氏，视线反倒落在了几位侄子身上。心中反倒摇了摇头，能看着亲祖母如此狼狈还想从他身上沾好处，这种侄儿他可用不起。 倒是一旁的周大郎有些犹疑，直到晚上回去都一度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样。 烛灯下，长生一边翻书，一边开口道 “爹，你是想说几位侄儿的事儿？” 周大郎尴尬的点了点头，他也心疼儿子从小受了委屈，有时候恨不得跟弟弟老死不相往来。只到底过了这么些年，儿子如今也出息了，他心里头怨念也没那么大了。到底一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爹难道以为，儿子当初不选几位侄儿是因着记仇的缘故吗？” “啊……这……”周大郎吭哧吭哧的说不出话来。 长生面色平静。 “舅舅曾同儿子说过，这种随从之事，有时候越是亲近之人反倒容易坏事。因为犯错的代价太小，而手中权利往往过大。” 亲侄儿在旁人眼中，甚至手下随从眼中可不多了什么。 “前几年京城沸沸扬扬的皇亲国戚顾家，便是因着顾世子手下亲近族人背着世子犯下，这才落得个锒铛入狱，阖族抄家流放的结局。” “这………这……抄家流放……”周大郎吓得说不出话来。 自此之后，甭管旁人哭的再厉害，也在没提过此事。 数日后，周家老爷子生命最终还是走到了尽头，然而生前最盼望的长生却守孝都未曾留下。无他，商道之事事关重大，沿途官员哪能随意替换。 便是长生亲自上了折子，依旧被圣人打了回来。 周家一众人后悔也好，不甘也好，终归只能看着长生的马车逐渐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1-13 02:18:49~2021-01-13 23:5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庄生 10瓶；赤橙丞相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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