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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走入内室瞧见佟佳·玉柔用雪白的丝帕覆盖在自己脸上,瞥见她露出锦被的瘦削肩旁,以及耷拉在脚踏上的枯瘦的手,就猜到了自己表妹的心思。

她不想让自己看见她骨瘦如柴被病痛给折磨的憔悴模样,只想让自己一直记得她往日漂亮娇俏的模样,因此临终才会选择用丝帕覆面的。

康熙想到这儿,细长的丹凤眼更红了,抬脚往床榻边走了几步。

晴嫣也不禁用贝齿咬了咬下唇。

康熙在距离晴嫣一步远的斜后方位置站定,长叹了口气,转头对着紧跟在身后的心腹太监出声吩咐道:

“梁九功,传朕旨意,即日起将承乾宫正殿的佟贵人升为承乾宫贵妃,谥号:孝懿,葬入帝陵。”

“懿”者,多指女子品德美好也,是一个很好的谥号了。

佟佳·玉柔的晋位在梁九功的预料范围内,听到皇上的话,他忙点点头应下了。

因为他很明白,不管这位主儿生前在承乾宫里怎么作天作地的,但血缘关系不会变,她毕竟是天子的嫡亲表妹。

更何况,临终前她坐在病榻上冲着皇贵妃剖露心迹说的话,别说万岁爷听了动容了,连他这个无根之人听了心里也有些波动,身为一个男人能被一个女人满心满眼地喜欢了这么多年,无论是谁都很难不感动的,怕是阖宫上下也只有这位对万岁爷是最真心了。

等到梁九功转身匆匆离开后,内室里只剩下晴嫣和康熙相顾无言。

晴嫣抿了抿唇,也冲着康熙俯了俯身就带着站在内室门口的白露离开了正殿。

当俩人擦肩而过时,皇贵妃目视前方,康熙却视线下垂,转动着手上的帝王绿玉扳指,嘴巴无声地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晴嫣识相地没问康熙是什么时候站在内室门外面的。

康熙也没有问出口,晴嫣未说完就被自己急忙咳嗽打断的话,究竟是想说“对于皇上,我从来都和你一样——是爱的”,还是“对于皇上,我从来未曾爱过……”

他当然希望自己爱妃未说完的话是前者,但有晴嫣前半句“亲情、友情在她眼里都比爱情更重要”的话作铺垫,即使康熙不想承认,但觉得未说尽的话,是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

两个人心里都藏着事儿,也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这辈子从生到死他们都不可能只有彼此的。

因此一个从始至终都没敢动心,一个即使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动心了,也不敢说出来为你遣散后宫这种只会出现在话本子上的话。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宫里头那么多女人,维持着各方的复杂势力,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生活着,难道为了成全他们俩的感情,这些女人就活该被凄凄惨惨的赶出后宫到庙里剪了头发做尼姑吗

清廷后宫里的日子不是才子佳人写出来的美好话本子,不可能会有独一无二的爱情的……

晴嫣走出承乾宫的宫门后,眼圈泛红,鼻子发酸的,用右手撑着油纸伞沉默地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宫道往北边的公主学院走。

一步一脚,宫道上还未流进下水道的积水,随着她的脚步溅起来了不小的水花子。

白露也撑着油纸伞静静的跟在后头,没有说话。

她和主子从小一起长大,对于皇贵妃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了,知道即使主子表面上没哭,但心里面肯定也在下雨呢。

可纵使白露身为皇贵妃的心腹大宫女,她也有些想不明白主子心里头此刻落的雨究竟是因为大佟佳氏去了?还是因为万岁爷呢?主子说亲情、友情在她心里头都比虚无缥缈的爱情重要,那么主子究竟是把万岁爷当成了亲人?还是友人呢?

……

四月初夏的绵绵细雨在承乾宫中传出来阵阵悲哭声时,也跟着转成了滂沱大雨,大雨将整个紫禁城的玻璃窗冲刷的一尘不染的,密集的雨点子噼里啪啦地打在金黄色的琉璃瓦上,与宫人们哭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演奏出了一场哀乐。

承乾宫前院、后院的屋檐、房柱、院墙、树木上被宫人们匆匆忙忙挂上的缟素被大雨给淋的湿漉漉的,入眼皆是白。

大佟佳氏病逝了,大佟贵人被皇上追封成“孝懿贵妃”了。

两个前后脚紧跟着的消息随着狂风骤雨声传到各宫时,基本上没有引起什么太大的轰动。

各宫的娘娘、小主们早知道佟佳·玉柔的身子骨已经衰败到了香消玉陨的地步,病逝只是时间的问题。

追封也是尽享死后哀荣罢了,不占宫里头的贵妃位置,谁会在意呢?

可嘴上这么说,很多人心里头还是忍不住泛酸的。

瞧瞧人家大佟佳氏的命就是好,就是会投胎啊,即使她生前不够好,大大小小的蠢事办了一箩筐了,可人家没了,皇上也愿意只记得她的好,一个“懿”字的美谥就足以说明一切了,皇上对大佟佳氏这一辈子是认可的。

两个消息飞出紫禁城,传到居住在内城的佟佳一族时,在前线战场上不幸负伤,康复后就苍老了不少的佟国纲,脑后梳着一根花白的辫子,被自己从三房过继的大孙子舜安颜搀扶着冒着瓢泼大雨跪在前院的大门口,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老泪纵横地磕头对万岁爷表示敬意。

如今两个三房的侄女都变成了他名义上的俩女儿。

皇上愿意给生前犯下大错的佟佳·玉柔追封不还是在说,他自己心中是记得母族的吗?这对因为三房一脉被太皇太后赶回盛京为太|宗皇帝守昭陵而遭受重创的佟佳一族来说,是最好的安慰了。

……

这场雨从早下到晚,临近傍晚时分都还没有停,空气中的弥漫的水汽很重,明明是初夏,却让人感觉有些凉。

带着两岁半的女儿在公主学院里忙了快一天的安妃回到长春宫里,让大宫女雪月到小厨房里煮了甜牛乳。

牛乳煮好后,李氏亲自喂女儿喝下,等把吃饱喝足、开始张嘴打哈欠的小温宪放在摇篮小床里哄睡后,安妃才从椅子上起身抬脚去净房里沐浴。

沐浴完的李氏将擦的半干的青丝随意地披在后背,穿着一身雪青色绣着松针的宽松丝绸袍子,右手里拎着一个白瓷酒壶,走到正殿大厅门口,身子斜着倚靠在红木门框上,看着外面的大雨将院子里种的一丛青翠的竹子打得东摇西晃的,细长的竹叶在雨水的冲刷下发出来了噼里啪啦的声响。

李氏不由嘲弄地勾唇笑了笑,潇洒地举起手里的酒壶,红唇直接就着壶嘴咕咚咕咚地仰脖喝了大半壶酒水,而后拎着剩下的小半壶酒,脚步有些踉跄地转身往大厅走。

这深深宫阙困住了多少好姑娘啊。

紫禁城的风水想来是不够好的,东六宫、西六宫不知道送走了多少红颜薄命的美丽女子,每一个角落都沾着女子凄苦的泪水。

如果没有被这四四方方的高墙红院锁着,李氏想,出身将门的她是想要和皇贵妃一样也披甲挂帅上一次战场的……

雨水一直下把整个紫禁城的红墙都给淋的险些褪色了。

孝懿贵妃的丧礼前前后后用了快一个月的时间。

等到承乾宫的事情完全过去后,已经到六月盛夏了。

六月初六,下午申时末。

**辣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躁意,窗外的蝉聒噪的不知疲倦地叫着,御花园中的树木被太阳晒的无精打采的。

穿着一身素净银白色圆领袍的胤祚,眼圈红红的来到御书房,看着高高坐在御案旁,俊脸消瘦了许多的康熙,双腿一弯“扑通”一下重重跪在地毯上,哑声哽咽道:

“汗阿玛,姨母病逝,儿子心里头也很不好受,可儿子已有快一年的时间没有看到额娘了,儿子恳请汗阿玛可以解除承乾宫的封禁,让额娘能走出承乾宫看看夏日御花园里的好风光。”

“儿子求求汗阿玛了。”

七岁半的胤祚鼓起勇气将给自己额娘求情的话说完,就“砰”的一下将额头给磕在地毯上,带着哭腔对着坐在御阶之上的康熙喊道。

站在御案旁的梁九功瞧见隔着地毯,六阿哥的额头都瞬间红了一片,有些不忍地抿着唇转头看向了坐在圈椅上批阅奏折的皇上。

康熙听完六儿子的话,不由紧了紧握在右手里的朱笔,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胤祚,视线仍旧停留在面前摊开的奏折上,对着站在身旁的心腹太监淡声吩咐道:

“梁九功,你去给承乾宫解封吧。”

“是!”

“小六多谢汗阿玛!多谢汗阿玛!”

胤祚闻言忙欣喜若狂的从地上爬起来,跟着梁九功走出乾清门后就着急忙慌地沿着宫道往承乾宫快步走。

承乾宫后院的主殿大厅里,小佟佳氏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旗装盘腿坐在蒲团上,日复一日地给她儿子抄写着祈福的佛经。

往日里她对住在前院正殿的长姐是眼不见为净,恨不得与佟佳·玉柔老死不相往来。

可当这人真的没了后,她又觉得这承乾宫里太过安静了,安静的只能听到她一个人的脚步声,以及毛笔尖接触宣纸发出来的极轻摩擦声。

“额娘——”

小佟佳氏刚把佛经上的最后一个“愿”字写完,门口就突然响起了她朝思暮想的小少年的声音。

小佟佳氏握着毛笔的右手一顿,眼睛瞪大,难以置信地转头往门口的方向看。

站在她身旁给她拿着扇子扇风的双儿也震惊地转头往门口瞧。

下一瞬主仆二人就瞧见穿着一身银白色袍子的胤祚逆着灿烂的太阳光,跳过门槛,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长的快呢,只要吃的好,勤锻炼,一年长个十几公分不是问题。

坐在蒲团上的小佟佳氏还有些回不过来神,呆呆地看着印象中才到她腰间的宝贝儿子,脸上还长着许多婴儿肥呢,怎么现在一下子就往上窜了一个头,脸上的软肉也掉了不少,脸部都有了清晰的轮廓呢

“额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胤祚伸出两条胳膊将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小佟佳氏给搀扶起来,泪流满面的心疼哭道。

小佟佳氏站起身后,才发现胤祚已经长到她胸口的位置了,她双手颤抖地捏了捏儿子的胳膊,眼睛瞬间就红了,她朝思暮想的儿子突然就蹦到她跟前了,她有太多想问的问题了!

想问:小六,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你怎么能进承乾宫呢?这一年你过的好不好,在乾东五所里住的开不开心?

可话到嘴边,她都不知道究竟应该先出声问哪一句,只好伸出两只胳膊紧紧将胤祚搂在怀里,摸着儿子的脑袋,喜极而泣地嚎啕大哭道:

“小六,我的小六啊,额娘快想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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