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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赵王府乃北周末年亲王之首赵王宇文招的府邸,在长安城里自然是盛名之下有其实,说不得的殿宇连天铺白玉,亭台如画胜瑶池,经年都人来人往,出入者非富即贵。

这一日是小年日,赵王府大敞着门,却不见一个奴仆,原来都在号房里扎堆儿取暖呐。一伙奴才欺负一个癞痢头的小奴才剩儿,打发他专在门前盯着,万不可乱放一人进府,亦不可冷落了一人。剩儿便絮絮叨叨地埋怨着,少不了时不时跑到门口觑一眼,得便了还是赖在号房里热闹。

今个儿冷得异常,所以门前一直空空荡荡,既没有车马人行,更没有恶狗呆鹅,连最喜欢在门前地坪里嘈杂的麻雀也踪影全无。剩儿耸着肩膀望着孤独的风,觉得它正在表演,走过来行过去,有时旋转了起来,卷起一小撮雪尘,将自己变成一柄凌空挥舞的扫帚。

剩儿擦了擦眼睛,因为雪地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器宇轩昂的道长。

可不是一个普通的道长,远从南朝尧山而来,目光有点迷茫,身上带点风尘。仰着脸,腮上一部虬髯摇动,手里提的拂尘望东南飘走,腰间挎的宝剑透着冰魄的寒意,蓝色的精纺道袍鼓荡着清风,说不出的仙风道骨、逍遥欲举。

赵王及夫人乃至阖府上下素喜道士,剩儿便跑将起来,滚到坪里稽首,相邀道长进府喝杯热茶。

道长不冷不热地道:“卖画!有买画者我便入府,无买画者快莫呱唧。”

剩儿愣了一下,待要生气,随即想起主公主母再三交待得罪谁都可以,切不能得罪僧道。便勉强陪着笑道:“我只见过打着幌子卖卦的道士,却没有见过挎着宝剑卖画的道长。倒是个稀奇!”

道长鼻腔里“哼”一声,嘴角挂着冷笑道:“我瞧你才是个稀奇!昨日方挨了顿板子,今日万躲不过又挨一顿板子。”

剩儿摸着头上癞子,一时间羞怒道:“我今日时时小心、事事谨慎,你道打我一顿板子便打我一顿板子?”

道长将拂尘扛在肩上,只留一道冷脊梁对着剩儿道:“昨日你错过了太后微服私访,那一顿板子挨得冤不冤?”

剩儿一个激灵蹦起来老高道:“你怎的知道?”

道长抚着虬髯卖关子道:“我还知道你今日为甚么又会挨一顿板子。”

剩儿叉着腰学府里的老夫子生气道:“为的甚么,难道你是微服私访的道君?”

道长似讥似嘲地笑道:“倒不是,只是卖画的道长。”

剩儿再要说些挖苦的话语,号房里传来一个老奴的声音:“臭癞痢,和谁人吵架,咋咋呼呼,扰了主母清静。”

剩儿不敢顽皮,讨好地应道:“只是个古怪的道士。”

老奴便“叱”道:“那还不快请进来,只管拦阻,不晓得府中的规矩吗?”急急忙忙迎了出来。

道长鼻腔里又“哼”了一声,冷言冷语道:“等着你的板子吧!”径直走上了府门的台阶。

剩儿依旧不肯相信自己就如此霉运,又得罪了一个微服私访的大人,跟在道长身后喊道:“他是个疯子,万不可让他进府。”

老奴已经接住了道长,眼见他相貌不凡,兼又气质高冷,晓得癞痢头狗眼不识泰山,慌忙致歉道:“那小子不长进,依旧是个浑人,还望道爷宽恕。请随我入府喝杯热茶去来。”恭恭敬敬稽首行礼。

道长倒也爽快,清朗地道:“如此甚好!”随着老奴走进府去。

不一会儿进到一处厢房。厢房不大,倒也洁净。生着一炉炭火,摆着几盆兰草,一条几案上陈着文房四宝,榻上扔着一圈儿锦垫。

老奴从火炉上提下一把铁壶,倒了一杯茶水,请道长自便,自己进内府禀告主母来了一个卖画的道长。

道长觉得有些渴了,老实不客气,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凄清的内心起了一丝波澜,便环顾四壁。一面墙下摆了一盆兰草,墙上挂着一个锦囊,看形状大小,似是一架古琴。取下来一看,正是一架古琴,却有百十年历史。小心捧出来,安在几上,轻抚了抚,音色尚可,只是久没用了,弦音不准。道士调校了一番,音便准了。一时起了兴致,抚了一首曲儿,有名的《高山流水》。

才抚了一半,老奴回来了,见道长正在抚琴,便垂手恭立在一边。

抚完了,清癯的道长抬头说道:“想是你家主母打发某回去。”

老奴弯腰恭敬道:“道长说笑!主母听说有昆仑山远来的道长卖画,倒勾起了兴趣,一味催着我请道长进去。”

道长不问老奴主母的情况,反倒指着几上的古琴疑惑道:“你家主人喜爱音律吗?此琴虽不是极品,却也是有些年头的佳作,为何挂在墙上,落满尘埃?”

老奴忽地脸上有了悲戚,“唏嘘”了一番方道:“道长不知,这琴原是我家小主用的,现下没人用了,便随意搁置在此。”

道长等的正是这句话,便故作讶异道:“你家这位小主想是个郡主,早早地走失了几年,杳无音讯,阖府上下无不悲戚!小主的琴随意扔在这里,正是心存一线念想,又忧睹物情伤,故此两难,揣着明白装着糊涂。”

老奴见道长说话直白,心中尤为崇敬,便亦直言告道:“道长果然有些法力!主公主母虽然绝口不提此事,私下里却敬道崇佛,做了许多功德,自是期盼奇迹出现,小郡主平安归来。”满心欢喜道:“难不成道长知道些小郡主的消息?”

道长摇头无情道:“贫道只卖画,并不测字算卦。”

老奴满心的希望化作失望,不再多言,小心在前引路,穿过重重庭院,直望内府而去。

在一座精致的殿堂前,黑脸的昆仑奴正举头遥望着,见老奴引着一位了不得的仙道至了,一面招呼道长,一面责怪老奴去得太久。

原来今日主母已趋平和的心境委实有些焦躁,前前后后催促了昆仑奴3次,想是道祖有所启示。

木鱼声声,檀香袅袅。

道长透过内室的迷雾瞧见一张香案、一张高桌,却供着太上老君与如来佛祖两尊神像。

原来此殿既是道庭,亦是佛堂,二者兼用。

道长见怪不怪,正要行礼请问主母,却听到一个温茹的声音问道:“是道长吗?这些奴仆是不省事的,也不知怠慢道长没有?”一个妇人跪在当地,徐徐站起,原来是个美丽端庄的夫人,才20多岁年纪,穿得朴素,轻描了红唇,不施脂粉,依旧粉雕玉琢般动人。

道长淡淡地对昆仑奴道:“你家小主与主母原有几分相像,想是亲生母女?”

昆仑奴正嗅着道长身上的味道,却无昆仑极顶的清寒,大剌剌地道:“原来道长这回不是从昆仑山极顶而来。”

道长颔首笑道:“原来你还能嗅出10年前昆仑山极顶的苦寒,好个不简单的家奴!”

主母已经娉娉婷婷移步过来,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尉迟道长,忍不住赞道:“好个仙道,双目炯炯,道骨仙风!不知仙道尊号是何,住在昆仑山哪座仙山哪处仙观,却又哪般模样?”

道长眼前浮现出巍巍昆仑山的雄姿,人迹罕至,向来是剑道修行的佳地,心中微微笑了笑,稽首道:“贫道尉迟观原住在昆仑山玉女峰左近,说不得的峰峦叠嶂,白雪皑皑,罕有人迹,贫道也有十数年没有回去了。”

主母充满好奇,声音依旧温茹:“听说昆仑山乃神仙居地,不知尉迟仙道见到过飘飘然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神仙吗?”

道长望着殿堂的深处,仿佛要从那若明若暗的地方找到些甚么,过了许久方答:“神仙倒没见过,仙道倒有不少,算起来贫道还当不起‘仙道’二字。”

主母是极心善的人,宽慰道:“仙道不必自谦。仙道气质凛然,想必仗剑行侠,悬壶济世,在人间做了不少功德。”

道长谦虚地拈须道:“贫道闲云野鹤般的性格,却不喜与人来往。”

主母并无失望,诚恳道:“原来如此。仙道如果要炼丹修仙,我安排个僻静去处与你,尽可常驻。我吩咐全府上下回避,自没人扰你清静。”

道长避而不答,冒失道:“不知贵府中有这么个去处吗?满池莲藕,一树秋风;虹桥初渡,鱼跃龙门。却又两个大湖,有水道相通,夜夜涛声,无边景色。”

主母心情起伏,过了好一会儿方镇定下来,悦耳的声音有些嘶哑:“仙道说的这个地方府中也是有的,有个名字叫‘荷风院’,与柳湖相通,另有水道与1000顷昆明池相连,倒是个僻静去处。只是荒废经年,须重新整治方可住人。”还没说完,泪眼婆娑,悲自心生。

道长不理会主母的伤心,反倒笑了起来,自私自利地道:“如此,贫道的画便可卖一个好价钱了。”

主母是个心善的居士,不仅不在乎道长的失礼,反而趁着他的心道:“我也喜欢字画,我住的屋子里还挂着几幅王羲之、王献之、顾恺之,卫协、卫恒、卫夫人等人的作品,得闲时我请出来给道长赏鉴。”

道长莽撞地道:“我卖的并不是他们的画,只怕更趁夫人的心意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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