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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色轻柔,春莺和蛩,马车在市井中慢摇慢晃,偶然风吹帘动,踅进和暖春光,映着箫娘一张玉兰清瘦的脸。

那双眼随着缓慢的颠簸一扇一扇地,心花怒放,“这样讲,事情就算成了?哪个时候往衙门上任呢,可说了?”

席泠欹靠车壁,掀起眼皮瞧她一脸兴色,复含笑阖上,“不过三五日应天府的扎付下来,就到任。你今番怎的往柏家来?”

“柏家五儿上月托我做了张扇面,今日给她送来嚜。”箫娘喜不可遏,时时面带桃花地笑着,“我儿总算出息了,做县丞,比从前那教谕,不知好到哪里去!嗳,一会子街上买些酒肉,我回去烧了你吃。”

席泠又掀开眼皮,笑意有几分吟玩,“仇九晋要升县令,你不赶着回听松园去贺贺他?”

那眼色耐人寻味,箫娘稍稍品咂,便咂出丝酸意。先是好笑,后又“恶”从胆边生,把胳膊搭在身边两匹缎子上轻抚,“他这会八成是在家庆贺呢,我急什么?你瞧这料子好不好?”

“瞧着不错,只是太花哨了些,你往日不大穿这样繁琐的样子。”席泠抱着胳膊,倚在上面坐上轻瞥。

箫娘映着车畔春光,潺湲地笑,“四娘赏的。四娘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年轻媳妇,又美貌,又大方,真是难寻的好人……”

席泠只以目光待下文,箫娘见他那漠然样子,一霎没了逗弄的兴致,反生起气来,把缎子拍一拍,“人家瞧你的面子送我的呢,你就不问问她?”

“问她什么?”

她怄得翻个眼皮,“这个四娘,往日不过与我闲说两句,今番无端端请我往她屋里坐,又拿了几两银子两匹缎子与我,安的什么心,你就不打听打听?”

“安的什么心?”

见他还是那漠不关心的样,箫娘噌地提起腰来,连白了两眼,“人家在打你的主意呢,你还装得没事人似的!我就不信,她送我这些东西往前,就没去奉承过你?”

席泠索性阖上了眼,她一口气上不来,照他小腿上踢一脚,“你作声呀!”

马车稍猛地一个颠簸,陡地颠开了席泠的眼皮,目带两分寒。箫娘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些惧怕,把眼分付脚尖。却听见他戏谑的声音,“踢我这一脚,高兴了?”

箫娘便笑出声,对于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打破底线,她总是有些隐秘的志得意满。她俏生生地翻个眼皮,“谁稀得打你?”

须臾言归正传,箫娘肠胃里还汩汩冒着酸,“人家四娘把我叫到屋里,劈头盖脸说了我一通。说我虽不是你的正经娘,也算长辈,怎的你二十出头的人,身边没个女人,我还不替你张罗?她倒比我上心些,我瞧那意思,她是要毛遂自荐,背夫偷你这个汉子呢!”

“还晓得‘毛遂自荐’?”

她微鼓的腮像被风吹胀的一片丝滑帷幔,嗔一眼过来,暗含风情。

既说到这个话头上,席泠难免有些心猿意马,盯着她两片酸红嘴皮子滚滚喉结,“柏家四娘是有几分美貌,可背夫偷汉……”

沉吟得箫娘蓦地心虚心慌,她想起仇九晋,又望望他,声音不再那么理直气壮,“怎的,你还有这念头不成?那我去回她话好了,成全你们,也不过是我损损阴德的事情。横竖……我损的阴德还少么?”

只要想一想,就好像独独属于她的什么侵占了去。她这半辈子,还不曾有过什么稳妥的隶属她的东西……或人,只有席泠了。他对她不同于人的宽纵与笑容,就是分半点给人,她也吝啬。

好在席泠对别人一向有礼而疏远,他笑了笑,“那就别叫你‘损阴德’了,来世还托生为人,千万别投成个野猪野狗,吃不饱还招打。”

箫娘噗嗤一乐,喜而忘形,对着他又拍又捶,“好啊,拐着弯骂我!我儿,眼瞧着当了官,本事也跟着长了,山高遮不住太阳!快、叫声‘娘’来听听!”

席泠抬起胳膊挡,整条胳膊就沦为战场,叫她猫儿似的挠抓,有些痛,还有些痒。他没觉得生气,反倒有些喜欢她的放纵。

被风掀翻的车帘外头,惊掠过整个繁华而疮痍的人世间,但他的目光渐渐沦为一片软湖,暂时沉没了世间的苦。

而浮起的月色罩满楼,杏花吹散在东墙那一头。

晴芳仰头一望一望,树上结了好些绿疙瘩,像酸梅,一想,两颊便涌出涎液。那头隐约有箫娘的声音,莺歌一样喊着:“泠哥儿,来端面,吃了我就回去了!”

席泠像也在院中回:“听见了,不要喧哗。”

天色如此暗她还在席家,晴芳待要在这头喊她,叵奈听见一阵密匝匝的脚步声由前院靠近,慌得她忙去拍杂间的门,“姑娘、姑娘!像是有人来了!”

里头二人原在品茗联句,听见后一阵惊惶,还未回神,窸窣的脚步声乱着行进。

何盏走去开门,不防猛地被一脚踹倒。绿蟾惊站起来,瞧见门上乌泱泱涌入好些人,领头的正是她父亲陶知行与继母,后头跟着五六个拿棍子的小厮。

唬得她魂不附体,四下踟蹰,“爹……”

原来陶家太太前些日听见丫头禀报,说小姐入夜总往后门上去,只怕与外头的人有甚牵连。

这续弦太太心里老早就对陶知行要招赘女婿十分不满,倘或招赘了女婿进门,岂不是家中产业还要分给这女儿一半?听见这桩秘闻,喜在心头,暗中观察两回,果然见绿蟾在后门杂间与男人私通,这便告诉陶知行,指他往后少疼绿蟾一些。

谁知垂眼一看,竟是隔壁何家的公子!一时连陶知行也惊得脑袋里嗡嗡回旋,脸上青红变幻,“你、你们!哎呀我的天呐……!”

绿蟾忙行将过来,唬得眼泪直流,拽着陶知行衣袖羞愧垂首,“爹不要动怒,女儿晓得错了。”

陶知行抬起个巴掌,又不忍打,狠狠朝地上甩袖,“原来是你,我还当是哪个浪人敢私闯我家宅院,没曾想竟是何大人家的公子!好啊,你父亲在应天府做着推管,你如今又调任在应天府户科,当着官还知法犯法,是何道理?!”

何盏地上爬起来,拍拍蜜合色的圆领袍,面含惭愧作揖,“陶员外。”

只这一句,便不作辩解了。绿蟾暗睇他一眼,见他不推脱不争辩,原本惶惶无措的心渐渐安定下来,把脸色泪珠蘸干,“爹,我们、我与何官人就是、就是联句作诗,再无什么僭越之过了。”

陶知行只怕事情闹大了坏了绿蟾名声,又不敢私打官门中人,忙使人拽着绿蟾往前院去,独留下来与何盏交锋,“何小官人,你半夜摸进我家,诱拐我女儿!我若告到衙门里,你是个什么罪你自家清楚不过!”

“陶员外息怒!”何盏再三拱手,脸色转急,“真如小姐所言,我与小姐,不过是谈讲诗书,并无越礼之举!员外要告要打,我悉听尊便,绝无怨言。只是不要生了误会,反污了小姐清名。”

那榻上对摆着两只茶盅,左右裀垫未乱,还有两处坐痕。陶知行暗暗瞥见,心下稍安,只是脸色仍旧青白交错,“你夜半诱拐我女儿与你在此私会,反说我污她的清名?真是是非颠倒!我先不与你说,等我明日告诉令尊,请他给我个说法!”

言讫转背要走,谁知瞥见何盏双膝忽落,扑通跪下了,“不必陶员外费心告诉,晚辈回去便禀明家父,请他做主,求小姐为妻。”

一语惊得陶知行额心直跳,“你你你、你要求娶绿蟾?!”

“不敢欺瞒伯父,我与小姐自从相识以来,虽以礼相交,却彼此有意。我原想一早求父亲上门说和,可我们两家隔壁住了这么些年,却从无相交。我晓得,因家父有些迂腐清高,不大与商贾为伍,伯父自然也远着我们。伯父又想招赘女婿上门,不肯将小姐定与我这等官家子弟。两家父母各有各的打算,婚姻大事,原该听凭长辈做主,但我与小姐有意,难道就不该听听我们的意思么?”

陶知行满脑子仍嗡嗡作响,半晌无言。

何盏又朝前挪跪几分,磕了个头,“伯父宠爱小姐,远近皆知,因舍不得她出嫁,才要招人上门。可家中贫寒无才无貌的,伯父也怕委屈了小姐;家中有财有势的,又不愿入赘。耽搁来耽搁去,如今小姐已十八的年纪,在家中没有姊妹排解烦闷,岂不是关坏了她么?晚生虽无大才,可也有功名在身,官虽不高,好歹还年轻。况且咱们俩家住得这样近,伯父想念小姐,尽可常来往。”

默了半日,那陶知行方吭吭冷笑两声,“你打算得倒好……”

“晚辈既为自己打算,也为小姐打算。”

陶知行说他不过,拂袖去了。走到绿蟾闺房,见绿蟾在窗户下掩面啜泣,他假意咳了两声,绿蟾便哭哭啼啼迎面过来,“爹爹可打他了?”

屋里灯火澄明,陶知行只恨铁不成钢,在榻上怄得吹胡子瞪眼,“人家是官家子弟,我敢妄用私刑么?!”

提起来,又一股火往肺腑窜,拔座起来,将绿蟾团团围着指点,“你说说你、你说说你!打小!啊、你打小我就捧你在手心,你要什么我不想法子弄给你?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爹也架着梯子给你摘去!没曾想,竟养出你这个闷不吭声怄死人的性子!传出去,了不得我的脸面不要了、你的前程怎么办?!”

吼得白烛振荡,两个丫头屋里出来,把绿蟾左右护住。

绿蟾自幼未遭过他一句重话,如今唬得面色惨白,眼泪逼匝,又愧自己不孝,又悔自己德行有失,“爹爹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女儿就罪该万死了。”

说话哭腔欲碎,陶知行的心也要软得碎了,满腹斥责的话说不出来,只好嘱咐其早些歇息,自己回转上房,半宿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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