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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又对着满地森森的碎瓷片骂人,一会骂箫娘:“了不得不就是做了个县丞,瞧把她得意得,只恨不能踩到我头上来了!我就不信鸡窝里还能飞出个凤凰!她家中那个席泠,起起落落没个定数,等她坍了台,我看她还敢在这榻上坐着与我说话!”

一会又转头骂软玉:“哪里杀来的个小贱人,真当自己是主子奶奶了,也敢要我的强!等我明日使出手段来,叫她不得好死才罢!”

骂得词竭了,就哭起来,哭得涕泗横流,满面狼狈。仆婢们听见响动赶来,跟前那丫头却怕失了主子体面,又追出去,“你们外头去,且让奶奶静一静。”

丫头回来苦口婆心劝,越劝玉台越哭得凶,从午晌直哭到黄昏,到最后已是满面的脂粉混着道道泪痕,红眼白腮,娇靥淋漓,呆着怔着把把空荡荡的屋子的望着——

窗外万竹生凉,摇光满楼,几块金斑扑朔在黄粱,这铺锦陈绣的屋子啊,真像一个绮丽的梦,有一种令人想长睡不醒的寂静。

干坐到黄昏,丫头使她饭不吃,水也不喝,等掌了灯,再回首瞧她,见她坐在妆台前,镜里露着红粉交错的半张脸,双目森森地发呆,两片朱唇翕动不停,却不出声。

丫头见势头有些不对,不敢回太太,听见仇九晋归家,忙打着灯笼往那偏冷的屋里去请。

这屋子也静得厉害,月亮搓散成满天的星光,仇九晋在窗下看衙内的卷宗,半身影似一座瑰丽空寂的殿堂。丫头走到跟前便急得直掉泪,“爷快瞧瞧去,奶奶像是有些魇住了!”

也是赶巧,仇九晋将将归家,就听见华筵说箫娘往家来送过节礼,与玉台软玉说了好一阵的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将玉台气得不轻,又不好发作,在屋里摔碟子砸碗闹了一下午。

当时听见,就与此刻一般——他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卷宗,稍稍抬眼,“那就去请大夫,请我做什么?”

丫头登时心凉半截,举着灯笼跪在膝下央求不迭,“大夫要请,爷也该去瞧瞧呀,到底是爷的奶奶,你们是夫妻,或者爷去瞧了,奶奶就好了!”

仇九晋鼻稍一哼,倒笑了,目光凉得蜇人,“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没那么大的本事。去回太太吧,听她吩咐。”

丫头悬着盏灯,几番踟蹰,到底问了句:“不晓得我们到底是哪里得罪了爷,自姑娘进门那日起,爷就把她冷在那里。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没有恩,总算不得仇人吧,何必这样白眉赤眼相对?爷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一番话,总算令仇九晋放下手上的册子,把双手交扣在胸前,半明半昧地笑一下,“我与她无怨也无仇,我们都不过听从父母之命,她做她的仇家奶奶,我做我的仇家大爷,有什么相干?出去吧,把门给我带上。”

丫头央求无果,只得提灯出去。两扇门吱呀阖拢,蹀躞闯过园中,挑灯回首,那些瓦叠瓦的屋舍被烟笼着,像座坟场,埋着一家子大活人。

“后来,玉台跟前那丫头又报给仇家太太,太太听后,没说什么,连夜请了几个大夫去。人倒是瞧好了,只是不如往前那般爱说话了,人也不似从前张扬,像是换了副性子似的。偶然间还自言自语的,对着空气讲话,你说吓不吓人?”

墓晚的秋色里,倦柳愁荷,骤起一阵风,吹落几片杏叶,也将箫娘吹得打个寒颤,忙拉晴芳的手,“那江宁辛家晓不晓得呢?”

晴芳嗔一眼,“怎的不晓得?他们家心里虽有抱怨,嘴上到底不敢说啊,他们不过是县令,仇家是通判呀。况且当初联姻,不过是为了笼络我们家的财力。成了亲,就是人家宅门里的事情,我们老爷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头去。再说了,谁家没点子这些理不清的事情?谁好多嘴去说?这两日还念叨呢,幸而当初咬死了没答应他们求我们家姑娘。”

斜阳收尽,天色垂沉,满月已悄无声息地爬上来,薄薄的一片,迷幻如那一座雕栏玉彻的府邸。

箫娘还记得那年与那天打里头出来,处处迷香,菊桂开遍。她忽然有些庆幸,一早就走出了那座蚀肉腐骨的富丽坟冢。

庆幸之余,又有些心虚,“那你们表姑娘是如何病的,有没有个说法?”

“不晓得,这是心病,谁知道?八成是叫从前服侍你那个软玉气的呗!噢,换你你不气?”

箫娘连番点头,心里松了根弦,很是出了口恶气,“也是,不理她,横竖不干咱们的事。”

二人再叙片刻,忽然听见“噼里啪啦”好一阵响,锣鼓笙月紧随而来,佳节的喧嚣刹那把岑寂的黄昏炸开。

晴芳忙起身相辞,“哎唷我们家开席了,我得赶着回去伺候,你和泠官人团圆吧,咱们明日再说话。”

黄昏月朦瞳,清凉满檐,左右两家皆设豪宴夜饮,这时候就听见苏笛婉转,起了戏,一听就晓得是苏杭的班子,丝竹檀板,磨着门前潺湲的溪流。

摆了饭在石桌上,箫娘筛了壶舍不得吃的葡萄酒,坐在院中望着月亮等席泠。远近相接的锣鼓丝竹朝她迢递袭来,一层一层地,像红尘的热浪,拍打她伶俜的骨头。

可今夜,她并不觉得寂寞,她有了炽热而绵绵的等待,使她像二月的柳丝,只等那一场不远万里奔来的和煦春风,将她吹绿,吹浓。

那一阵风还徘徊在郑班头家小院里门口,与郑班头作别。郑班头款留不住要送,席泠却接了灯笼婉拒,“进去吧,阖家团圆,不好叫嫂夫人久等。”

郑班头只好送他几步作别,“老爷慢去,夜里起露,仔细路上打滑。”

席泠点头笑应,打那逼仄的巷子出来,街市上已寥寥人迹。各人都赶着归家赏月团圆,铺子门脸都递嬗上起板,只有那大户门前伶仃几盏绢灯摇曳。

他也恐箫娘在家久等,举着灯一路狂奔,半道上晚风就将灯笼吹灭了,天色也从暗沉沉的蓝即将坠入黑。

明月顺理成章取代了他手上的灯,照着他在参差错落的青砖绿瓦间驰骋,墨绿的道袍就成了在星河中燃起的一缕深得发蓝的火焰,浩浩荡荡地,燃向天边。

闯过拥挤的秦淮河,业已大汗淋漓,赶上今日热闹,行院姑娘们都出来放灯,染得他一身浑浊的脂粉香。

甫进院,心都还没跳停,箫娘就走上去接灯。叫风把那些香味往她鼻翼里吹,就有些不高兴地乜他一眼,“你打哪里回来?”

“郑班头家,不是说了下晌往他家送节礼?”席泠浑然不觉,走到井前打水洗脸。

箫娘捧着帕子在边上,一眼接一眼地剜他挂满水珠的侧颜,一滴一滴从他鼻尖往下坠,像夜露,在月色中洇着甜蜜又心酸的梦。

她真是想叫他发现她的不高兴,又不想。语气也十分复杂地,用不耐烦掩盖着那一丝气恼,“就在他家?两个人大男人,就没想着往别的地方去坐坐?”

眼前席泠才算听出些酸意,直起腰接她手上的面巾,把脸蘸一蘸,散落了三两丝发,被黏在他的额角,湿漉漉地睨着她,“按你说,该往哪里去坐坐呢?”

箫娘朝墙外一坡嘴,“大节下,秦淮河正热闹呢,姑娘们花蝴蝶似的在河边扑腾,多少男人扎着脑袋往那头钻,你就没赶着去瞧新鲜?”

席泠轻描淡写的声音暗含几分看破却不说破的狡猾,“原是想去的,可他夫人在家张罗了席面,也就不好出去了。”

月亮就悬在他肩头,石案上点了几盏灯遥遥相映,箫娘与他立在月与灯的中间,在秃了叶的杏树底下。

她怀疑,这颗杏树提前结了酸果子,熏得她心里也酸酸的。她转过背,好似没情绪,“你想去就去嚜,这会子去也不迟,热闹着呢,我是不拦你。”

话音甫落,就带着点怨懑一屁股落在长条凳上这头,陡地把那一头翘起来,滑了她一个趔趄。

席泠倏地在背后笑了下,很轻。

但箫娘耳聪目明,听见便蹭地蹿起股火,把手里的绢子往案上摔,“你了不得!我在家等着你回来吃饭,大节下,你还想往外头去花天酒地!你爹早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就没讲错,你果然就是个没良心!”

她明晓得他不是,也没有,可就想借题发挥,把她肚子里的气撒一撒,“这还没做了大官呢,就只顾自家逍遥快活,把我抛闪在这里,真飞黄腾达了,我还指望得上你哪样?!”

席泠在后头凝望她的背,窄窄的,薄薄的,显得孤零零的可怜。他忽然有些不大忍心与她玩那些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的手段。

她吃过那么多苦,他得体谅她因胆怯而生的市侩。其实不论她能回报他多少爱,哪怕她无所回报,他也终归是爱她了。既然结果如此,又有什么好同她计较呢?

他走到长条凳的那一头坐下,把一盏灯挪到她面前,照亮她气鼓鼓的腮,红颜腻粉,在夜月中似个蛊人的花妖。他把手抬起来,捉下她乌髻里的一片落叶,“为什么生气?”

箫娘惊觉自己险些泄了底,又被他的手捉得慌乱,他不像是捉落叶,好似要抓捕她的心。她唯一可靠不流失的私财全藏在里头,倘或被他拿去,她还拿什么与他交易余生?

计较一番,她忙把脸色放得和软许多,扭过来嗔一眼,“我哪里生气?我不是生气呀,只是你瞧这些好饭好菜的,又回锅热一下,那味道就不如刚出锅的好了。”

咽一下,又做贼心虚地连番找补,“也是我不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郑班头家嘛,最该去的,他给咱们帮了多少忙?对你又忠心。整个县衙门,他原最该效忠县尊,却巴心巴干为你尽忠。这样的人,不好亏待人家,你讲是不是?”

她稍稍抬眉,害怕藏着期待,心里敲着鼓,窥他一眼。

就看见席泠眼里烟笼的繁星,仿佛成千上万只烛火供奉在他座下,他散着洞察人世的冷静目光,要把她这个匍匐脚下的凡人看穿。

她怕被他看穿,慌张逃窜,“我去把菜再热一热,你坐着,隔壁人家都开席了,就咱们,啰啰嗦嗦的,就这样,二更还吃不上……”

她端着一盘子烧鹅,正起身,却被席泠一把拽住腕子。他往下一使劲,她又跌坐回去。那条凳子棉花似的,或是他的手是软轿的抬杆,把她一颗心在胸口颠簸起来,从此就再没停。

在喧嚣包裹的寂静的一片小小天底下,月亮照到了这里,席泠久握着她的手腕。这一霎,箫娘甚至怀疑,照着两京十三省的月亮,这一夜只光顾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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