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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浓恼得桃腮褪色,点着下颌冷笑,“你还晓得你做的是没脸的事情,不敢叫他老人家晓得。我做姐姐的劝你一句,人家如今东山再起了,就不是你个仰门仗势的公子哥能整治得了的。你算什么东西,整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若有本事,就不要仗着祖父父亲的威名,也去挣个功名入了仕,在官场上与他光明正大打擂台,别学着这些背地里弄手脚小人行径!”

虞家族中只得这一女,阖家都宝贝似的宠爱,连虞敏之也对她又敬又爱,不敢反她,只在榻上咕哝抱怨,“你连人家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就在这里维护他,为了他,连亲兄弟也骂。有本事,你嫁给他去嘛!别以为我瞧不出,你在京时读人家的诗词就芳心暗许了……”

正说中了露浓心里的一桩心事,益发怄得腮白目红,跺着脚落在椅上,暗里动了阮籍之哀,盈盈欲泣,“你说这话编排我,你良心里过不过得去?我要告诉祖母!”

见她哭了,虞敏之一半惧一半怜,忙走来跪在跟前赔罪,“姐姐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说了,你不哭,不哭啊。”

说话间,掣着袖口去搵她的泪花,又笑了,“你也不必瞒我,咱们一母同胞,你的心思我还猜不准?你若喜欢他,我不为难他就是了嘛。只是人家都不认得你,你在这里就为他哭死了,他也不得而知,多不划算呐。”

露浓半怒半羞,啜泣着戳他额心,“你再乱说,告诉祖母,打死你!”

“这话也就我肯说了,别人猜得中你的心?”敏之见她不哭了,提着袍子起来,那面椅坐下,“席泠这个人呢,我与他打过两回交道,虽说他得罪了我,可讲句公道话,品貌倒是一等一的风流,比京里那些浪荡公子有气度多了。”

两句话说得露浓泪花风干,脸染红云。敏之暗观,为哄她高兴,滔滔赞起席泠,“讲实在的,姐姐没见过他不晓得。他的相貌才情,堪得当今宋玉,再世卫玠,配姐姐的美貌,方勉强配得上。只是门第相差太远,否则招他为婿,倒合适。”

露浓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臊红脸站起来,“越说越没个正行了,懒得和你讲。你只依了我的话,在南京踏实些,不要去惹那些是非,好不好?”

敏之被她沾星带水的眼一乜,心软了,漫不经心地应承,“好好好,你是家里的活祖宗,我听你的,且饶了他。”

比及露浓归到屋里,正要睡,服侍的丫头有意为主排忧,铺床叠被时倏地想起来一椿事,“姑娘,常来咱们家为老夫人诵经那个姓徐的姑子常在各家走跳,或者能叫她来打听打听这席官人的事情。”

露浓在窗前稍稍忖度,娇怯怯地把脑袋轻点,那珠翠巧缀的宝髻之外,绮窗透影,似是明月初圆,香融夏夜,清宵细细绵绵。

夜半南风大作,吹散一片蛙声,未几雨声密密狠坠,敲窗砸叶,把箫娘由闷透的帐里吵醒,再睡不着。

仇九晋许多日子不往听松园来了,箫娘只当他在家忙婚事,从不多打听。只是他不来,宽敞的屋子显得愈发空寂。她爬起来点灯,一盏、两盏、四五盏……才勉强令这屋子见光。

倏然窗外闪烁金龙,箫娘望向绮窗,雷鸣电开,翠荫乱摆。索性推开窗,云翳蔽月,星河藏隐,暴雨如注,满园似脱了墨的丹青,山水淋漓。

雨顷刻袭击了窗台,像是过去的仇九晋、今朝的席泠、旧日的沦落、当下的富贵,与整个撕下锦绣假面的人间,混沌成一场洪水,从窗口爬进去,淹没箫娘的慵发亸髻,以及那丁香色寝衣包裹的脆弱骨头。

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子,该在这满是凶猛祸灾的人世里何去何从?她头一遭停下来审视来路与归处,到底哪里才是永恒的安定繁荣。

这问题到昏昏沉沉睡去,仍旧没想通。再醒来时,莺歌鹂语,绿阴成幄,杲杲光阴迷窗,夜雨洗新霁。

软玉招呼小丫头子进来伺候洗漱,满面愁容。箫娘床上睇她一眼,晓得她是为哪一桩,懒得过问。

她不问,软玉倒找些怨气,撇撇唇角,“爷眼瞧着就要娶新奶奶了,您也不说急,闲吃闲睡的,知道的说您识礼懂事不爱吃醋,不知道的还当您是个没心肝呢。”

“人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操得了那个心么?”箫娘嗔笑两句,起来描妆添黛。偶然间,镜里挑着眉暗窥她的影,“好妹妹,委屈你,跟着我在这里总也见不着爷,等哪日我向他说说,叫他接你府里去,你们常相伴才好。”

闻言,软玉喜滋滋走到妆台边,“承蒙奶奶照顾,怎的奶奶不愿意进去呢?”

“嗨,我的事你还有不清楚的?我就是打那府里出来的,再进去,不说新奶奶,就是太太也不待见我,我何苦去讨这个嫌?”

软玉想想,端端正正福了个身,“成不成的,我都先谢过奶奶善心。”

箫娘扭回镜前,黑漆漆的眼珠里暗暗闪烁。善心倒谈不上,有一点恶是真,这一个进去,那一个进门,都不是省油的灯。

软玉的欺主之怨,辛玉台的坠腹之恨,她都记得。不管败了她们哪一个,她都站在高岸上喜闻乐见。

她细细描眉,把一根玉簪斜插鬓上,对镜扬唇。正是这夏光盛镜的光景,却听徐姑子进了听松园来。

箫娘摆了茶果招呼,请到榻上坐,“难得,你成日忙着各处唱喏,还记得往我这里来。”

徐姑子盘腿在榻,嗑哧嗑哧吃瓜子,“要不是这桩事情,我也不大清早的来。你猜怎么着,前日我在定安侯家老夫人跟前奉承,偏他家小姐走了来,说着话,就说上他家小公子与你家泠官人的恩怨。”

箫娘一霎蹙眉,“他还想怎的?!”

“哎呀你不要急嘛,我虽不晓得哪样恩怨,可我留心听,小姐讲:‘敏之听见人家席官人如今在上元县为官,还想借势刁难人家,要不是我听见拦住了,传出去,咱们家落个倚势仗贵的名声,到底不好听,祖母还该管管他才是。’听这话,是没事情了,倒是小姐厚道,替泠官人说了几句话。”

箫娘缓缓放下腰来,姑子又道:“嗳,我后头与小姐说了几句话,说起与泠官人的‘假母’认得,小姐倒说请你得空往府里去走动走动,她还要代兄弟赔罪呢。”

将箫娘惊骇地笑了,“侯门千金请我?”

“可不是?那侯门的好处是别家能比的?听说定安侯爷的儿子都在京里官居要职,不得了,不是那起空有个爵名的人家,人是有实权的。要不是这桩好事,我何至于早早地跑来告你,我下晌还有法事要做呢。”

箫娘却不大往心里去,“人家就是客套两句,你还当真了。她们就是缺活计上的人,也瞧不上我的呀,人家穿的戴的,可讲究得很呢!”

横竖徐姑子只管报信,不理她信不信,这厢弹弹青袍,撇撇嘴,“信不信随你,我只是传个话。”

箫娘领会意思,登时招呼人拿了两片整料子、几团彩线、一双鞋与她,千言万语谢了送她出去,旋即请了软娇,抬往秦淮河。

才在木板桥上,就眱见红杏压矮墙,越靠近,越有一股酸酸甜甜的果香,被暴雨冲刷过,和着芳草清香。

推入半掩的院门一瞧,果然打了满地的杏,苍苔往院中央又爬了几寸,染绿了眼。

不知怎的,箫娘心情一好,就爱聒噪,捉裙满院吵嚷,“哎唷我的老天爷,这些杏你赶紧摘了呀,落了满地,一踩一鞋的浆!”

朝正屋里张望,碰巧何盏也在,正起身与席泠辞走出来。箫娘忙招呼他,“何小官人别急着走,摘一筐杏你带回家赏人吃。泠哥儿,来来来,快摘了。”

三个人就在院内举着根竹竿子挑杏,席泠手上一歪,箫娘举着篮子接,不留神砸在她脑门上,痛得她跳脚,“你看着些呀!人家才上的脂粉,又弄花了!”

何盏提着筐杏好笑,“伯娘是个敞快性子,莺声透雾,鹂喉传世。”

又是莺又是鹂的,箫娘只道是夸她,脸起红晕,要谢。谁知席泠泛起一丝笑,“照心却是个良善人,你直接说她嗓门大就是了,她经得住的。”

箫娘立时垮下脸,狠狠剜他一眼,抱着杏进屋去了。够头够脑见何盏也辞将出去,席泠独在院中仰着头绞杏,穿着件枯草黄的窄袖圆领袍,侧如青峰,凛凛孤绝。

她抱着满腹要骂他的话,以及一颗雀雀跃动的心等他进来。可左等他不到,右等他不来,索性还坐在石案上吃起杏来了!

她盼得生恼,捉裙走到屋檐底下喊他:“我来这样久,你连茶也不招呼我一盅?”

席泠咬着杏,睇来似笑非笑的目光,“你还用我招呼么?”

瞧,这冷心的人,一句好听的话不肯说。箫娘把眼皮拉成条缝,远远朝他割过去,“我懒得动弹,你瀹茶我吃。”

席泠奈何不过她,洗净了手上酸酸甜甜的杏汁,进屋点茶炉。一抬眼,箫娘却躲了出去,坐到石案上,老远地挑着下巴,带着几分得意,“嗳,这才算孝顺嚜,规规矩矩敬盅茶‘娘’吃。”

未几他端茶出去,箫娘抬手就要饮,叫他一把抓住腕子,“烫。”

果然烫,却是烫在她细细的手腕上。她忙把盅搁下,吐一截舌,“我渴了嘛。”

席泠倏想起她从前说的一句话,此刻拿出来逗她,“渴了就把你那迷迷糊糊的脑袋一头扎进门前的溪里,吃个够。”

箫娘听了来气,怄却怄得带着些回甜,鼓着的腮上露出点娇赧,作势要捶他。可电光火闪间,她又没出息地回想那个拥抱,自那之后,一些无意的肌肤相触在她心里,也似变得有意起来。

于是她又十分矜持地收回了手。

恨只恨他没事人似的,把热腾腾的茶轻吹,吹得热烟清淡,才搁回她面前,“今日怎的想着回来?”

她泼口想说:“我是想来问问你,为什么要抱我啊?”

可当睇见他那双澹然朱紫的眼,她又怀疑,她的一切怀疑可能是错的,那个拥抱,对他没有那么重的分量。

她也想跟他似的,把那个拥抱随意忘了。但她心肠到底不如他硬,一见他的脸,就能想起他的臂膀和胸膛多么温暖牢靠,是为她抵御世间一切残酷风霜的、一整座安全的城墙。

在这些暗暗流转的心思里,她好像不知不觉地跟他较起劲。总之,敌不认,她也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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