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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及箫娘抬头,看见他稳坐在屋顶,西边的阳光照着他,映得他水绿的袍子发黄,似粼粼的湖面,绚烂地流着金。

他牵着半侧唇角无声地笑,笑得箫娘来气,在院中仰着脸跺脚,“你是死人呐!喊你半日不晓得吱声的?”

话音甫落,又暗悔年节底下,不该这样咒他。转而撅着张嘴,叉起腰嗔他,“叫你下晌修屋顶,没叫你顶着风雪去修,方才下雪了你没瞧见呀?踩滑了摔下来,谁伺候你?!”

席泠不说话,只是望着她浅笑。箫娘在下头喁喁唠叨半日,听不见说些什么,只是最尾吊起嗓子吼:“下来!”

他顺着侧面的木梯子下来,将梯子搬在墙角。

箫娘就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尾巴似的踩他的影,满脸兴色,“我今日到柏家,倒是听见个事情,不晓得于你有没有用。他们家三娘与四娘不对付,四娘生了个小子,柏老爷最是宠爱,三娘膝下无儿无女,不服呀,钻营着要那小子的命呢。”

席泠蓦地转身,额心稍蹙,“柏通判有个小儿我晓得,听说聪明伶俐,半岁就能开口说话,邻里都说这孩儿是神童降世,只是柏通判眼界高,至今寻不到一位好先生为那孩儿开蒙。”

说话间,他钻进厨房,仰头看他补的瓦。箫娘掣着他的衣袖口沸目赤,“这不现成的先生?你去呀!你进士出生,又做过教谕,现又在私塾里教导孩子,不是正好么?我么再往柏家走两趟,与他家姑娘太太们处得好了,向他们推举你!”

“你的脑子这样简单,怪道先前在吴家被吴太太抓了现行。”

席泠垂下眼望着她好笑又见她蹦散了一缕鬓发,他便不由自主地,抬手将那缕碎发别在她耳后,“他们都听说过我,假使有意,一早就来请了。柏通判没道理为了个小儿启蒙,就得罪定安侯虞家。”

一缕发丝好似又牵动些什么,箫娘没道理地有些脸红,垂了下颌,“那这消息没用囖?还费了我一块上好的暗花罗呢,虽说是借花献佛,也架不住我心疼,可惜了了……”

“有用。”席泠稳稳地宽慰。

箫娘又笑了,睇住他明月无尘的脸,讨赏似的把眼珠子转一转。席泠也笑,转进灶后,“今日我烧饭你吃,谢你探听来的信。”

她稍稍惊诧,忙去拽他胳膊往外拖,“不成不成,你们读书人哪里能下厨房呢,况且你又不会烧饭,我来做。”

“我不会,你教我不就得了?”

语毕,席泠有些手足无措地对着几个米缸面缸,冷清清的脸上有些发讪,“吃什么?”

箫娘澄澄地笑起来,指着口缸,“吃米好了,面你也不会揉,舀半瓢出来淘洗了。”

“还要洗?白森森的,瞧着多干净。”

“你没见我淘过米?傻小子。”这个称呼,像含了蜜,箫娘甜丝丝地吐出来,蔓延在席泠心甸。

两个人在灶后忙活,一个动手,一个动口,偶时箫娘急起来,连裙也跟着激荡翻飞,“哎唷我的老天爷,你这死脑筋,是如何考的进士?我说再撒点盐撒点盐、你真格就撒这一丁点呀?你家盐是金子磨的,这么舍不得?”

西日映窗纱,刹那似永恒,如果不是仇九晋进来惊了这场好梦。

仇九晋将半阖的院门敲了几声,无人来应门,又闻里头箫娘唧唧咋咋的欢声,雀儿似的跃动。

他推门进来,见东边灶上两个人都在笑,箫娘俯着腰,时不时地歪着脸窥席泠。席泠也时不时睇她,不跟她话窟窿一样说个没完,只是静静地含笑。

寥寥几次会面中,仇九晋几乎能判定席泠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身上冷冷清清,总缺股人情味儿。今日难得,他不单笑着,还十指浸染阳春水。

两个人在三面露风的厨房里,窘迫又凄寒,却说不出的登对。仇九晋静观须臾,心里就有什么逐渐沉坠,仿佛原本属于他的,正被别人占有侵袭。

少顷他吭吭咳了两声,二人方望过来。箫娘骤然敛了笑,有些尴尬地直起腰,老远问他:“你怎的来了?”

仇九晋就势过来与席泠拱手,“我在外头敲了几下门,听见有声音却无人应,只好推门进来,请席翁恕我唐突之过。”

“大人客气。”席泠拱手回礼,笑意如冬风乍起,结了层薄霜。他洗了手,径直往屋里去,“二位请慢叙。”

箫娘将仇九晋请进西厢屋里,瀹茶来他吃,“我们家茶叶不好,你将就吃些。”

大约是“我们家”三字把仇九晋刺了下,他也顾不得叙连日相思之苦,坐也未坐,站在中央把贫寒的屋子环顾一圈。

见一副妆台、一张歪床、几根掉漆的杌凳、一个变形的炭盆,连空气里都糅杂着破旧的沉闷。

他把窗户推开,叫清新的凛风吹进来,“旧花巷都收拾好了,你要的那些东西也都搬了进去。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一声,你收拾收拾,明日我请个八人抬的娇子来接你。”

说着,他转身对着箫娘笑笑,“也不必收拾什么,家里都替你备齐了,四季衣裳我找人裁了好些,一应用的脂粉头油被褥帐子都收拾妥帖了。上回咱们商议的,买几房下人,我也都叫人张罗办好了,就等你明日去,见过管家下人,往后安心过日子。”

箫娘闻听,本能地笑出声来,“这样快?我打量着得年后呢。”

“年前嚜,上回就与你说定的。”仇九晋瞧她笑,方才那一些结郁顷刻烟消,走近抚她的腮,“冰凉凉的,这破院子把你吹得不成样,咱们早些回家,离了这里,少遭些罪。”

箫娘仍然笑着,却有些不经心,好像那些富贵荣华在她脸上凝成了个干瘪的渴望。她如常渴望,如同如常地要与他补全一个故事的结局。

她点点头,拽他床沿上相坐,“买了几个丫头?”

“屋里放了三个,侍奉起居。我从家抽调了个信得过的夫妻两个,男人专管外头的事情,妇人专管宅门里的差使。又有些扫洗的之人,厨房里也放了三个婆子,伺候你,总该是够了。”

“够了够了!”箫娘忙不迭点着下颌,“我一个人么倒不费哪样事情,只是你呢?你是常往旧花巷住,还是在家住?”

仇九晋把那破了洞的帐子撩一撩,搂她在怀,“我与辛玉台的婚事定在夏天,只怕她过了门,我不得常往旧花巷去。且等过几月,我就常去陪你。你若是寂寞了,叫管家请些杂耍唱的到园中取乐。”

箫娘抿唇默了须臾,窥着他的脸色讪笑,到底开口问:“那,你说每月给的开销,到底是给多少啊?”

缕缕凌厉的风扑进来,仇九晋眼底蕴着一丝凉意,他不能骗自己,他确实不喜欢箫娘屡次提钱。好像他们两个旧情复炽,是牵杂着别的厉害关系,不再是单纯的,因为爱。

他掐着她的腮,宠溺地笑笑,却有几分力不从心,“小猫儿,你真是个钱串子。这个犯不着你操心,一应吃的穿的,外头买卖掌柜记了我的账送到家去,我自然晓得销账。眼下说桩正经事,你的身契现在哪里,要一并带去的。”

钱算来算去,总过不了箫娘的手,她也有些不高兴。但转念又想,虽没有现银子,可那些要紧的料子首饰头面乃至粮油,哪样不能典银子?想捞钱,有的是法子……

于是从他怀里端起腰,高高兴兴朝那边墙上递一递下巴,“泠哥儿他爹死后,一应东西就到了他手上,我的身契当时没来得及到衙门换户书,在他那里。”

仇九晋暗忖片刻,拔座起来,“我去管他买回你的身契。”

这厢走到正屋,箫娘看了茶,请席泠出来,退避出去,两个人便在上首对坐。

仇九晋预备了个二十两的整锭子,搁在案上,含笑拱手,“箫娘当初在吴家,听说是令尊八两银子买到家来,这近一年,劳烦贵家照料,这里二十两,不成敬意,请席翁笑纳。”

冷风打帘子两面缝隙里窜进来,这屋里没点炭,吹得人寒噤噤的。席泠噙着抹冷冰冰的笑,把那锭子瞟一眼,“抱歉,家父虽有些不成样,可学生这里,是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道理。”

仇九晋料着不简单,刻意将笑脸又和善几分,“席翁是嫌银子少?不妨事,我今日只带了这个散碎,席翁只管张口,明日我再使小厮送来。”

席泠深陷的眼窝淡乜,有些漫不经心的轻蔑之意,“我提醒仇官人一句,你可护不了她周全。”

稍稍琢磨,仇九晋只当他是拈酸吃醋之语,把衣摆弹一弹,翘起腿,同样泄出个蔑笑,“听说席翁是得罪了定安侯虞家的小公子,才被赵大人免了教谕之职。我家虽与定安侯府无甚往来,可这等小事,还说得上话。席翁或肯出让身契,不日必能官复原职。”

近暮晚,残阳从残旧的窗户里穿透进来,把席泠的脸映得神秘莫测,“看来仇官人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不卖。”

见他油盐不进,仇九晋只好拔座起来,背着身将在肩头打了个拱手,打帘子出去,在院中将始末告诉箫娘。

箫娘扭头望一望卧房紧阖的窗,爬了半壁火红的残阳,看着就觉得暖洋洋的。

这暖洋洋的和煦里,又生出些难言的酸楚浓愁,五味芜杂地淤结在肺腑内。可扒着翻一翻,唯独没有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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