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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得晴芳忙从地上捉裙爬起来,狠狠剜一眼门后那片青苔,口不择言,“不是我不是我!”

“还不是你?!你是不是听见什么了?!”

“没听见没听见!我起个誓,什么也没听见!”

“好嚜,”箫娘咬紧牙关,“那你说,你要是听见了,你家汉子上山摔死下河淹死!”

那头跳脚起来,“呸,你汉子才上山摔死下河淹死!”

箫娘干瞪了半日眼,忿忿摔了西厢的门,笑倒在枕上,想起先前的话,就把手放在肚皮上,忍不住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太阳也像被一只手打着圈的摩挲,光晕晃来晃去,穿过那些密密层层在凋敝的绿荫。

虞家园里种的这些树,多是些四季常青的绿植,也叫不出名字。小厮领着席泠往上回那间轩馆内,席泠进去,见窗下挂着个鸟笼子,老侯爷正给一只跳着脚的雀儿喂食。

见席泠进来,便丢下一捧鸟食,走到榻上,“前头听见小厮报,说是席大人来,我还奇了,席大人怎的想着来见我一个糟老头子?”

既然侯门要脸面,席泠只好屈了屈,“上回随林大人来,受了老侯爷许多教诲,原该中秋前就携礼来拜的,偏赶上这一段收秋税的事情。今日在家思索,不好再拖,特意来拜见老侯爷。”

老侯爷见他话说得体面,也就不大计较了,传了茶果,过问起私事来,“你父亲是几时没的呢?”

“头两年的事情。”

“噢,这么说,孝期还未满囖?”老侯爷思虑片刻,复笑起来,“上回听见家下人说,你往这里出去,在我家园子里撞见了我那孙女。真是失礼,那丫头被她祖母惯坏了,也不知园中有客,慌里慌张地就撞见生人,你是年轻人,不要笑话才好啊。”

席泠在下拱手,“不敢不敢,是后学无礼,冲撞了小姐。”

老侯爷摆摆袖,借故长叹,“说到我这孙女,年纪不小了,还未婚配。原先在京里,我与她祖母暗里也瞧了许多人家,可那些年轻子弟,不是过于轻浮就是过于率性。我想着不如到南京来,在这里拣一个。你年轻,来往的都是些年轻的同窗朋友,或者里头有一两个品行可靠的,倒不要去论他的家世如何,你先来告诉我,叫我见见。”

说到这份上,寻常人也就赶着话头往深了去问,席泠却模棱两可地应承,“老侯爷交代的事,后学不敢掉以轻心,自当替您老人家留意。”

老侯爷料想他是谦恭之词,心里必然有了意思。也不急着点破,倘或这头先点破了,倒是侯门来求他,反跌了份。且等他领悟领悟,回去他若想法来试探虚实,就知他心意,届时再趁势应下最好。

这般,便撇下这话不提,往亲近里引他,“听说你与敏之也相识,他在前头设宴款待些府学里的同窗,他们明年就要科考了,你原先做过教谕,也请去指点指点他们。”

席泠不好推,只得跟随小厮往那头去,见一见帘拢掩映的水榭,里头四五年轻学子,各人身后,皆有妙妓作陪,只是坐在男人后侧半步。绮罗珠翠,将一张圆案团团围住,席上盘堆珍馔,碟摆异果,满厅内喧声高涨,斝来斗往。

他进去,虞敏之乍见,拈起支象牙箸儿将酒盅敲着拔座起来,与席上引荐,“瞧瞧瞧瞧,这位就是二甲进士出身,上元县的县丞席大人。从前我如何向他讨教,他都不肯理会,今日却往我家里来了,可是不是桩稀奇事?”

说话间,他的目光戏谑地,由席泠脸上流向席上,像太阳光在精美的哥窑瓷器里挨个流着绮丽的冷光。众人一霎明白了,或莞尔颔首,颔首也颔得漫不经心,或夸张地打个拱手,从此皆不把小小个县丞放在礼上。

虞敏之愈发得意,心里只料他家有意,席泠必定是赶着来奉承,更不将他放在眼里,“席大人,快请坐,就坐我边上。去搬根凳来!”

须臾见小厮搬了根髹黑酸木的圆杌凳来,虞敏之左边身侧坐的是秦淮河名妓,他就朝姑娘挤一挤,“你过去些,好叫席大人坐我右边。左边佳人、右边才子,你们二人伴着我,我才圆满呐!”

众人会其侮辱之意,纷纷哄堂大笑。席泠却面色淡淡,只管坐下。相较这些欺辱,他更担心虞敏之年轻沉不住气,把虞家的意思一口说出来,倒叫他想周旋也不得周旋了。

好在众人见其面不改色,有些无趣,朝虞敏之暗递眼色,不叫打趣他了,仍旧热热闹闹吃起酒来。

偏叫露浓跟前那丫头前来打听见,急急走回房中,把虞敏之席上的话一股脑说给露浓听。听得露浓又急又恼,把手中纨扇往炕桌上一丢,“这个不争气的孽障!成日与这些人胡混就罢了,还敢如此欺人!”

丫头旋到那头坐下,“咱们家小爷是个什么张狂样子姑娘还不晓得,这会,还不晓得泠官人心里如何想呢。且不论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他好好的往咱们家来拜礼,没曾想倒叫人劈头盖脸一番捉弄。倘或他生气了,把这气转到姑娘头上,往后就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定怎么心存芥蒂!”

暗思一阵,露浓拉过丫头说了几句,仍旧使丫头出去打探。半日丫头又急奔回来,“姑娘,泠官人要去了,快着些,是走的园子里,正往正门那头去!”

正当日影西斜,露浓往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忙慌拉着丫头廊下跑出去,一尾檀色的裙在花间绿荫一帧帧闪过,连罅隙里的光线也捕不住这抹艳影。

她揿着怦怦跳的心口,总算在香木架子下头望见席泠。胸口那颗心就似泼出来,与脚步一般,拽不住地往他跟前扑,“官人站一站!”

席泠眼还没处寻,就见露浓飞到跟前,笑着气喘不定。回首一望小厮,小厮不言语,悄然退避到花架那头。席泠只得转来作揖,“小姐有事?”

露浓好容易喘匀了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她已经爱着他了,一听见他的声音,魂就震动,好似要追随他去。

她把浓烈的心事关在亮晶晶的眼里,福了个身,“我兄弟敏之,从小就叫惯坏了,大官人晓得的,京中子弟,总是有些狂妄。倘或他不留神说了什么得罪了官人,请大官人不要与他计较。”

席泠想起从前赴京殿试的坎坷,心与眼都跟着冷了两分,面上有礼而周道,“小姐多心,席某并没往心上去。下晌日头大,请小姐回房吧,席某告辞。”

他错身而去,露浓一颗心就似被抛在谷底,长坠无依。她得攀着个什么,于是她在后头喊住他,“席泠!”

席泠惊了一霎,转来拱手,“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太阳晔晔地照着,露浓眼底的心事锁也锁不住。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隔着半个花架问他:“你上回撞见过我,还记得吗?”

他没说话,剪起一只手,目光直直地射来,却没有一点温热。丫鬟与小厮却陡地惊一跳,那丫鬟倒十分懂事,拽着那小厮又退远了些。

一下空得露浓与他,她像从前钻研他的文章一样钻研他的眼神,他只当她是这繁花似锦的路上最普通不过的一株花,露浓能察觉,女人在情爱的事情上天生有几分明锐。

她觉得半生建立的自信在这一瞬轰然倒塌,那些断垣残砾在他漠然且骄纵的目光的照耀下,飞着金的尘,“你还记得吗?”她再问一遍,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却走来几步。

席泠斟酌了一番用词,挑了句顶无用却无责的话,“席某唐突,不敢多扰,先行告辞。”

“你站一站。”露浓紧赶两步,到他面前抬起眼,“你说句准话,还记得我吗?”

离的近了,席泠叹着把周遭睃一眼,好一些散漫的无奈之意,“记得。”

露浓刹那起死回生,笑起来。

几不曾想,他又往她身后远远地指去,“尊府里那位小厮我也记得,上回也是他领着我往后头拜见的老太太。”

“告辞。”

他退一步作揖,让出了一片空茫茫的天。然后他走了,彻底让出更广袤寂寞的天空。露浓抬头望一望,树梢在头顶打着浪,簌簌的风吹到她心里去,把里面的一片春意,也吹成了枯黄。

夜里露浓在枕上睁着干涩的眼,迟迟难眠,心像枯死了,枯得无泪,却有大片大片的衰落,铺满黄脆的叶,捻一捻,就能搓成碎屑。

丫头在罗汉床上也不能睡,夜深人静地,到底擎着一盏灯撩开了露浓的绡帐,“小姐今日就不该与泠官人说那些话,白眉赤眼的,你叫他怎么说呢?说得近了,只恐人听见告诉太爷,说得远了,又恐伤了小姐的心。”

露浓朝里头翻过去,声音细细颤颤的,“你不要讲了嘛,我要睡了,你去吧。”

“我不讲姑娘哪里晓得?泠官人是个守礼的人,与那些轻狂子弟不一样。别说姑娘今日问他这些话,就是换作老太爷问他,他也不好说的。噢,头一回撞见人家小姐,就挂在心上,悬在口里,是什么规矩?”

“嗳,姑娘听见没有?”丫头掣一掣肩上的褙子,又将她翻过来,照见了露浓满面的泪水。

大约是丫头的安慰起了作用,席泠是因为守礼守节,才不好答她的话。她迫不及待地为他寻了个借口,总算让那颗枯竭的心见了雨水。

她坐起来,搵干眼泪,“那你的意思,我该远着他?”

“也不该远着。”丫头把银釭搁在床头,将一片帐挂在银钩,“我的意思,不要让他作难呀,这些话,哪有当着家下人问的?你有多少话与他说,只想法子在外头说去。当下还有一桩要紧事,是替箫娘寻的人家!吩咐的伐柯人,且叫来问问。箫娘先嫁了出去,他还守在那个冷清清的家里做什么?”

露浓思想着,又犯了难,“可说了,箫娘就能嫁?”

“箫娘最爱什么?她不是最爱钱嚜,使人打探个有钱的,还怕她不去?”

说得露浓笑了,钱是抬手就能解决的事情,哪怕人家没钱,她补贴些,也够过丰足日子了。她把残泪抹一抹。淋过这一场雨,她那颗坚韧的心,就似蕙草再生,一点希望又源源地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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