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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泠认真凝望她一瞬,又想起柏仲的话来。人与人之间的来往,一向只谈个“利”字吗?

未来是个风眼,他眼前就站在这巨大的风眼前,他不知道卷进去,能不能长久带给她利益,免不得有些灰心。箫娘见他又发闷,挪灯将他照一照,“你在愁什么呢,我在那屋里都听见你叹气了。”

席泠欹在窗畔,把槛窗推开,斜着眼睨她,“公务上的事情。”

“是为仇家?”

灯影跳了跳,箫娘从容地扭头拿来绢丝罩笼上。微弱的一簇火苗变成软软的一圈光,晕着席泠一点惊骇,“你晓得?”

“你常与何小官人院中说话,模模糊糊听见你们议论过仇家。他们家,是牵扯上哪样了不得的官司了么?”

席泠端起脑袋,将一条胳膊搭在窗台,饶有兴致地睇她,“怎的,有些为仇九晋担心?”

箫娘随手拣了只笔洗里洗干净的笔朝他掷去,“你哪只眼见我为他担心了?!”

笔尖的清水渐在席泠脸上,他抬手抹一把,行容里有些目中无人的高傲,“既不是为他担心,我就好告诉你了,仇家不值当我愁什么,我愁的是新到南京的江南巡抚。”

箫娘晓得,这是个大官,连连咂舌惊叹,“你连江南巡抚都攀上了?那咱们家岂不是就要飞黄腾达了?!”

“攀”这个字眼或许不大中听,席泠眼色冷了冷,失了个颓废的笑,“别急着高兴,人家让不让我攀还不晓得。”

一笑,就迷了箫娘的神魂,她由墙根与炕桌的缝隙里爬过去。席泠放下一条膝,打开怀抱自然而然地拥她在怀里,撩起她一缕发在鼻下嗅一嗅,“你洗了头发?好香。夜里不要洗头,落下头风怎么好?”

她像没骨头似地伏在他胸膛里,仰着脸十分满足,“我就是等着头发晾干才没睡。不想你在这里愁公事呢。你这椿事情,我在行!奉承人,无非就两点,一是人情,二是银子,总有一样是他要的。”

席泠垂望她这副笑脸,说着恶俗的话,却是满眼的坦诚与天真。他正是被她这点复杂的特质吸引,着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到根上了,可也过于简单。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有一样就满足,有的人什么都想要。你头脑总这样简单,往前给人做丫头,肯定没少吃亏。”

“谁说的?”箫娘故意作得娇滴滴的模样,撅着嘴,借着这一点不服气的形态,凑到他下颌底下,实则是个讨吻的形态,“家宅里的事情不似你们官场,可比你们还芜杂呢。你们左不过是争名逐利,可家中除了争名逐利,还有许多理不清的情谊在里头。”

席泠聚眉想一想,认真点头,指腹把她微鼓起的腮刮一刮,“说得不错,你还是聪明伶俐的。”

这种“认同”里带着点逗弄。箫娘翻了个眼皮,把自己半散的头发绞一束在指间,缠成妩媚的情丝,“我过几日要往仇家去,绿蟾邀我陪她去瞧她妹子,听说她妹子病了。”

“辛家的小姐?”

“是嚜,听说她得了疯症。”箫娘离了他胸怀几寸,目光含着隐隐的别意,“你晓不晓得她为什么病的?”

席泠哪里得知?只是她这眼色,似月下银光粼粼的湖面,一浪一浪地朝濡湿的草岸温柔拍去。他猜着了些意思,一把兜揽回她的腰,眼悬在她的脸上,潮热地,一寸一寸地细看,“你说来我听听?”

真要她说,她反倒不好意思了开口了。把那些难启齿的秘闻在个夜风缱绻的夜说给个男人听,这用心恐怕有些明显。她稍稍垂眼,一缕发丝在她指尖越缠越紧,越绕越蜿蜒,“哎呀你自家猜嚜。”

他的手贴着她一片腮,把她的脸重新抬起来,离得更近,嘴就悬在她唇上,一点险些碰撞又迟迟触不到的距离,“我脑子可没你伶俐,猜不到。”

这分毫的距离以及浓郁的墨香分外恼人,箫娘借着个“不小心”往前凑了凑。

他却机敏地往后让了一让,又是这若有似无的距离,目光垂到她樱桃一样红馥馥的嘴巴上,弯了弯唇角,“当心,可别撞着你的额头,会疼的。”

他是故意的,明明说额头,眼睛却盯着她的唇,那张薄嘴轻轻一磨,把个“疼”字咬得格外暗昧。

箫娘怀疑他的自抑力顽强得可怕!她不信这个邪,把腿在裙里挪一挪,也故意露出半只细软的脚,一个“不小心”滑过他脚上单薄的罗袜,“我要回去睡了。”

席泠缄默了一下,不仅没挽留,反倒大大方方松了兜揽住她的手,腿也搁在榻上,让着她,“是有些晚了,我听见二更的梆子响过去好些时候。”

箫娘有些出乎意料,按他前些时的明示暗示,这会不该这样义正严词。或许他刻意在“报复”她先前的屡次拒绝。心里的失落与含恨,绞成了幽怨的眼丝,向他抛去。

可话已出口,再不好留,只好磨磨蹭蹭地下榻趿鞋。

临别又回望他一眼,他还将后脑勺欹在窗台,月亮浮在窗,浮在他肩头,把他的笑意照得轻浮,目光也似离魂,不远不近地游在她身上。他还挑一下眉,“要我送你回去么?”

拢共几十个步子的脚程,还要送么!箫娘晓得他在“戏耍”她,叫她酥着心来,又丢了魂回去。她把心一横,脚一跺,咬牙切齿,“我要再同你多讲一句话,就叫我乌字倒着写!”

席泠仰头笑起来,盯着她气急败坏的纤细背影游荡出去,掠过窗,一头扎进西厢,紧着狠狠摔了门。

他不是不想她留下来,但耗了这样久,索性就把她的等待逼成一种迫切,像一朵迫切的芍药,从羞涩的待开,逼成汗漫的盛放,妍丽的颜色再也关不住,会从西厢的门缝、窗缝、每条细细的缝隙里,身不由己地流进他屋里,一发不可收拾。

她还会再来的,再迟一点,或者就是明夜,带着她不能自控的恣肆,来接受他的妄为。

男人在这件事上,心计总有些“卑鄙”,席泠并不例外。

打次日起,箫娘就因丢了脸面怀着恨,真格不与席泠多讲半句话,刻意离他远远的,连他晨起上衙门也懒在床上不送。只等听见院门阖拢,她又跑出去,偷偷拉个缝,在缝隙里看他的背影隐没在绿柳烟波。

偏巧席泠这两日有些忙,归家甚晚,连与他用饭的时机也失了,可算“如意”地与他没多打照面。

面上虽然过去了,心里却是个大大的郁结,连绿蟾请她往何家去说话,她也有些心不在焉。待绮窗春光折闪,鸟声碎聒,她才端起腰问:“你方才说什么?”

“你怎的总是走神?”绿蟾嗔来一眼,复把刚刚的话讲一遍:“我说,我打发去探望玉台的婆子回来讲,玉台这几日嚷嚷着要杀人,仇家太太将她锁在屋里,使丫头看着她,府里闹得不开交,咱们这时候不好去。下月初,下月初你坐了我家的马车,咱们一同去瞧瞧她。”

箫娘的腰肢又软下去,似听未听地点点头,“我都好,随奶奶的话吧。”

“你到底是怎么了?”绿蟾颦眉,歪着眼观她,“听说你往定安侯府走跳,是在他们家吃了亏了?”

“不是。”

纨扇拂袖,伸手过来探她的额头,“可是病了?”又把自己的额摸一摸,“不烫呀,那是哪里不爽快?”

“心里不爽快。”

“有什么心事,你对我说说,我或许能帮衬你一把呢?”

闻言,箫娘才醒自己失了口,忙笑,“没有的事,我整日闲吃闲睡的,能有什么心事?”

绿蟾观她面色,不似生病,倒似相思成灾。便驱散屋里丫头,凑在炕桌上猫着声打探,“可是泠官人欺负你了?”

提起席泠,箫娘就晃神,晃神便失嘴,“他肯‘欺负’我倒好了。”

惹得绿蟾失笑,惊得她忙摆手,待要辩解,绿蟾却摇扇,“你用不着解说,我早晓得了。”

“你晓得什么?”箫娘警惕地提起腰。

“你与泠官人,我晓得,只怕比你还晓得还早些。”

既然说破,箫娘便不遮掩,红云浮腮地拉着问:“你是如何晓得的?”

绿蟾挑起眼梢,风情迤逦地白她一眼,“你这个人,瞧着机敏,却是个呆的。那年中秋,我与照心在你家小院里联诗赏月,你吃醉了酒,伏在了泠官人的榻上打盹。那窗户上我瞧得清清楚楚,他趁你酒醉,亲了你。”

箫娘骇异不已,眼睛空瞪了半日,噗嗤乐了,“他藏得这样深,我竟没发觉!叫我回去,好好笑一笑他,出了我这几日的气才罢!”

“你不要打趣他,男人要脸面呢,回头泠官人倒要怪我嘴快。”绿蟾娇妩横嗔,“要紧的是,你们两个要好,就要计较长远,这样不明不白的混着做什么呢?前些时,还有人向我打听泠官人的婚姻事情,想叫我与你说和呢。他那样年轻,前途又好,你还只顾玩耍。仔细叫别人拽去了,我且望着你哭!”

说得箫娘几分僝僽,若论长远,席泠已许诺要娶她。可终归不可靠,这期间保不齐生何变故。关窍是,得叫他食髓知味,弃之难舍。

这一番暗暗计较后,又是重振旗鼓,明媚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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